五十三章 半面桃花映残冬 （上）
即使是在冻雨靡靡之时，江南景色也从来不缺令人惊艳之处。沿着明显被好生收拾过的煤渣路径，明珠稳稳当当将车停在了一处被各色花木、假山、连廊环绕着的独门小院外，这才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：“哎呀.......又要快又要稳，真个遭罪哟！”
噗嗤一笑，伍怡不等明珠下车，自己伸手打开了车门：“开车的都喊遭罪，那我这坐车的就更加受罪不轻。一路颠簸过来，怕是腰都快闪了。”
低笑声中，独门小院那颇为精致的黑漆木门己经悄然敞开。迎着下车的伍怡，一名戴着遮了半个面孔的桃花面具、身形颇为高挑纤细的女子，软软糯糯的开了口：“大小姐来了呀！”
那像是戴着钩子般的浅浅尾音略略上挑，初闻不觉如何，但要是细细回味起来，却是颇有几分评弹念白里撩人的韵味。
含笑朝着那戴着桃花面具的女人点了点头，伍怡举步朝着院内走去：“干爹还好？”
侧身让开了道路，戴着桃花面具的女人回应依旧软糯：“吃的还好，就是睡得有些少。劝了好几次少喝浓茶，可小姐您也知道，他老人家那个脾气哟.......”
依旧是带着钩子般的尾音，却绝不叫人觉得造作。紧随在伍怡身后的女人细碎絮叨着，一路将伍怡送到了垂挂着厚厚棉帘的正房门口，方才略略提高了声音：“老爷，是小姐来看您嘞。”
拦住了想要为自己撩起门帘的纤细巴掌，伍怡转头看向了身侧的女人：“有个德国大夫从欧洲带来了一种药膏，祛疤倒还有几分效果。给你带了一瓶，你先试试用着。要是见效，往后再给你带。”
轻声谢过伍怡，女人缓缓退后了两步，方才转身朝提着大包小包撞进院门的明珠迎了过去，声音依旧是软软糯糯：“小小姐呀......你等我来提呀.......”
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，明珠脚下愈发加快了几分：“隽娘你哪来这力气，让开让开.......”
有些无奈地看着明珠咋咋呼呼的摸样，伍怡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，这才轻轻撩起棉帘，走进了正房中。
冬日寒冷，屋内早点了上好的银霜炭，让诺大正房内温暖非常。或许是为了消减些火气，银霜炭炉上搭了个小小的铜壶，敞开的莲蓬壶口里，丝丝淼淼的水汽缓缓蒸腾，却又带了些许金桂香气，可见壶里装的是新桂花泡过的净水。
离着银霜炭炉七八步远近，一张带着轮子的躺椅上，须发皆白的老人双手搭在小腹上，正耷拉着脑袋打盹，就连明珠的大呼小叫，也没能叫老人从睡梦中苏醒。
见老人这模样，伍怡轻手轻脚的走到老人身边，坐在了轮椅旁的矮凳上，然后伸手轻轻的为老人捏起腿来。
随着双手慢慢往下，到了吴江的脚踝处时，她手上的力道越发的轻了，哪怕知道吴江脚踝的伤口早就收拢痊愈，可她的动作仍然轻得像是怕弄痛了那陈年旧伤一般。
就在伍怡的双手快要碰到吴江的脚踝时，始终闭着眼睛的吴江轻轻叹息起来：“唉......这捏腿的手艺，自然是隽娘的好。可这拿捏分寸的功夫，到底还是小怡你更强。”
也不去看吴江是否睁眼，伍怡手上的动作丝毫不乱：“干爹这样说，一定是隽娘没用足心思伺候干爹。索性回头她给辞了，也免得干爹不爽利！”
伍怡这话说完，吴江依旧是那副闭眼养神的摸样，只是微微点头：“行，这就把她辞了！多不多少不少的给她几个钱，也免得说我苛待了她。”
用大漆托盘托着两盏刚沏好的茶，打着棉帘要进来的隽娘听了他们父女的话也不恼，只是眉眼弯弯地笑着：“老爷，您这一天要辞我三西回，到底哪一回是真，哪一回是假的啦？”
见吴江不回话，隽娘放下进屋的同时，还不忘小心的拢了拢棉帘，以免有过堂风溜进来。迈着轻柔的脚步走过来，她仍然不忘说笑着：“就因为我不让你吃浓茶，你一天要辞我三回。”
听着隽娘的打趣，吴江终于睁开了眼，吃力地轻抬起右手，用略显无力的食指点了点伍怡，又指了指隽娘：“一个，一个的，都是恃宠而骄！”
浅浅一笑，隽娘先将伍怡的茶放在她旁边的小茶几上，然后又捧着另一个茶碗蹲在轮椅旁往吴江的嘴边送去。
可茶盏送到面前，吴江只瞟一眼茶盏，顿时将头一扭，很是不满的嘟囔道：“浓一些！”
叹息一声，隽娘抬眼看向了伍怡：“大小姐，你在都是这样，你要没在这里，老爷恨不得我给他把茶泡成药汤子喝，那样勿得行的啦。”
被隽娘这样一瞟，再听她这柔柔的控诉，伍怡笑着摇头，伸手从她手里接过茶盏递到了吴江的嘴边：“干爹，滋味淡时自归真，这可是从小你教我的。现在己经下午了，喝太浓的茶，仔细晚上又睡不着。”
不满地哼了一声，吴江很有些老小孩摸样地嘟囔起来：“我老了，本来就觉少，跟喝茶有什么关系！再说了，死了之后，自然能够睡个饱，现在急着睡那么多作甚？”
弯着身子，正在替吴江把稍稍下滑的薄毯往上拉的隽娘听了吴江这句话，马上将头转向一边，轻轻地朝地上呸了一口：“坏不的灵，好的灵！”说完，她才用嗔怪的目光看向吴江：“只为了一口茶，就说这样的话来作贱自己，倒是也真不怕戳了大小姐的心窝子？”
早己经习惯了吴江的小抱怨，伍怡笑着摇了摇头，再次将茶盏递到了吴江嘴边，小心地喂吴江啜了一小口热茶，再又接过隽娘递来的手绢，轻轻擦了擦吴江的嘴角。
很有些不满地抿了抿嘴唇，吴江再又扫一眼伍怡手中茶盏里颜色浅淡的茶水，无奈地叹了口气：“废人一个，想喝口茶都做不得主了......还没吃饭吧？”
将手中茶盏交给了隽娘，伍怡微微摇了摇头：“原本就是想来陪着干爹吃顿饭的，可看着干爹这一顿抱怨，怕是......饭都不会让我吃了？”
哼了一声，吴江转眼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隽娘：“想吃什么，叫隽娘给你做了来。”
伍怡笑着点头：“吃遍上海，也吃不到比隽娘做的还好的葱油面，小小的来一碗吧。”
得了夸奖的隽娘轻捂着嘴笑着应道：“知道了，还是像以前一样——老爷小小的来一碗，小姐小小的来一碗，那位小小姐嘛......怕是得大大的来一盆。”
棉帘一挑，走进屋内的明珠恰巧听到了隽娘的话语，顿时双手插腰叫道：“隽娘，你编排我，我可听见了！”说完，她跑过来笑着伸手拉着隽娘就往外走：“走走走，我给你帮厨去，倒是要看看，你今天是怎么给我做大大的一盆面！”
顺着明珠这连拉带抱的力，隽娘趔趔趄趄地跟上去，软软糥糯的笑声从棉帘外传到屋里：“哎呀，小小姐，你慢点的啦，要摔倒啦！”
听着隽娘这难得的笑声，坐在轮椅上的吴江轻叹了一口气：“唉，也是可怜人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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