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西章 半面桃花映残冬（下）
吴江这句感叹，伍怡并没马上接话，而是伸手用火钳拨了拨有些发暗的炭炉，让那银霜炭烧得旺了些后才说道：“还是干爹你心善。要不是干爹你托义父把隽娘从西马路的书寓里讨了过来……她这模样，这身子，只怕在书寓里撑不了几个月，就得被一卷破席子裹着丢城外乱葬岗去。”
眯起了眼睛，吴江微微一叹：“你义父最初执掌黄帮之时，安顿我做了他的八根系之一。就在相托那天晚上，你义父问我，这辈子有什么想做又没做到的事情？”
眨了眨眼睛，伍怡极其自然地接应上了吴江的话头：“那时节......干爹你也还年轻，想要做的事情肯定许多了？”
淡然一笑，吴江转眼看向了伍怡：“就是因为年轻，不知轻重，更不知人这一辈子，当真想要做却做不成的是什么......也就指着路边的倚月阁书寓说，这辈子最想做的，就是包下倚月阁，让整个黄帮的人都来给我敬酒。”
微微抬了抬唯一能动的右手，吴江接口说道：“后来你义父重掌黄帮，当真包下了倚月阁，让我坐在首席之上，也让整个黄帮的人给我敬酒。丫头，你觉着......干爹够风光吗？”
浅笑了一声，伍怡轻轻的替吴江拢了拢腿上的薄毯，也不作答，只是静静的坐在了轮椅旁听着。
都知道黑道帮派看起来威风，上能结交达官贵人，下能震慑百姓。但别说帮派之间的争斗了，就连帮派中的争斗，也免不了腥风血雨。
胜者自然是可以稳坐帮主宝座，呼风唤雨。
至于败者……能侥幸留下一条性命的都少。
可龙天却做到了。
当年在上海遭遇背叛，龙天无奈之下只能狼狈逃离。谁曾想只短短几年光景，便又重新杀了回来，更是在极短的时间里，肃清了曾经的门派叛徒，重掌黄帮。
首到现在，上海滩那些还没倒台的黑白两道人物，还会记得那天倚月阁里宾朋满座，有认识的，有不认识的，新朋旧友来了一轮又一轮。
行走江湖，多个朋友多条路，礼多人不怪。
对这个坐在轮椅里，手脚皆废的的黄帮大功臣，到场的各路人物都表现出了足够的敬意，更是送上了大把的恭维。
但骨子里，不过是一杯薄酒论交情、假意虚情且当真。酒喝干，这场面上的人情也就到了头——一个废人，不值得浪费心思。
就连龙天，也在几名当时在上海滩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光临时，撇下了吴江前去应酬。
所以那天，吴江才会在热闹非凡的觥筹交错中，费力招呼一名倚月阁的小厮，推着自己去后面方便。
所以那天，才会在连廊拐角，迎面撞上了那走路都毫无声息的隽娘。
所以，当一个带着半面桃花面具的女人摔倒在吴江身边不远处时，吴江也没觉得丝毫意外。只是那片因面具掉落而暴露出来的骇人伤疤，吸引了吴江的注意。
“当时隽娘就摔在我附近，手中那盘葱烤小鲫鱼硬是一点没洒。倒是抬头露出来的模样，就连我这见多了江湖风雨的人，都有些暗自心惊。丫头， 你明白这里面的意思么？”
略作思忖，伍怡点了点头：“隽娘原本是倚月阁老鸨调教了许多年的书寓先生，长得自然是极美的，可那半张脸却叫人毁成了那般摸样。这就像是.......老天都在妒忌隽娘的样貌，所以才要狠心毁了她？”
多少说出了吴江心头所想，吴江微微闭了闭眼睛，这才又开口说道：“我当时也是好奇，多嘴问了身边的人一句，这才知道，这书寓看似才子佳人、你情我愿，软玉温香、琴瑟融合，实则.......比那些长三、堂名、草台，更不拿人当人……”
话说到这里，吴江轻轻叹息了一声，再次闭上了眼睛，从窗户外刮过的寒风，带着呼啸声往远处赶去……
与此同时，在小院另一边的厨房里，隽娘正细细掰开了些许开洋，再用温水浸上之后，方才从厨房一侧搁着的几个花盆里，连根拔出了一些翠绿的米葱。
坐在灶台后摘菜用的矮桌旁，明珠手捧双颊，把自己一张原本就带着几分幼态的面孔，挤成了肥嘟嘟的小猪嘴摸样，嘟囔着朝隽娘说道：“说了给你帮厨，隽娘你又说不用我动手。可我看街边那些卖葱油面的，都是快手快脚，三两下就把一碗面端了上来。怎么隽娘你做葱油面，倒是要费这么多手脚？”
浅浅微笑着，隽娘显然是早做熟了灶间的这些功夫，飞快将从花盆里拔出的米葱清理得干干净净：“小小姐，想要好吃，自然是要功夫磨的呀.......”
歪着脑袋，明珠看了看隽娘脸上戴着的桃花面具，再又仔细看看隽娘露出的半张绝美的脸庞，猛然朝着隽娘咕哝道：“隽娘，你生得这么好看，又会做这许多的事情，怎么就会有人狠心......这么对你？！”
被冰冷的井水泡得微微发红的手指一滞，隽娘微微低下了头，声音却依旧软糯温和：“没得办法的呀......小小姐，这都是自己的命！”
哼了半声，明珠下意识地松开了捧着双颊的巴掌，摸了摸袖中拢着的短刺：“既然是自己的命，那就要拿捏在自己手里。哪个敢要我的命，我就先取了他的命！”
将清洗好的米葱甩净了水，隽娘熟练地操刀，将米葱切成了葱绿、葱白、葱须三份，这才在锅内添了些二合油，撤了灶堂里的柴火，小火炼起了葱油：“小小姐，你有本事，自然能拿捏住自己的命。可是我......没本事，就只能认命了呀。”
霍地站起了身子，明珠一个跨步，走到了隽娘身后，伸手拢住了隽娘的腰身：“隽娘你放心，谁欺负了你，我一定帮你找回这场子。”
轻轻摇了摇头，隽娘任由明珠搂着自己的腰身，一双手依旧娴熟地着灶台上的物件：“算啦.......我知道老爷对我好，大小姐对我好，小小姐你也对我好。能有这许多人对我好，其他事，就不计较了。”
将炸成了微黄的葱绿从锅内捞出，隽娘轻轻拍了拍明珠拢在自己身前的巴掌，这才轻轻柔柔脱开了明珠的搂抱，走到一旁的橱柜旁取了些早己经备好的面条，朝着另一口早烧好了沸水的锅中投下：“老爷爱看报纸，也爱听收音机。在报纸上我也看到过他，在收音机里也听到过他。以往是个不在家的小徒弟（青帮外围人员），现在己经是给日本人做事的红人了。惹到他......麻烦呢......”
冷笑一声，明珠的眼眸中蓦地闪过了一丝杀意：“不是不报，时候未到。时候一到，统统都报！”
叹息一声，隽娘抬眼看向了明珠：“小小姐，不划算的.......”
看着隽娘那己经完全放弃了一切的摸样，明珠冲口而出：“划不划算，那得看谁算！”
苦笑着摇了摇头，隽娘柔声应道：“好好好......划不划算，小小姐说了算——面好了，赶紧吃，要不就坨了。我先给老爷和大小姐把面送过去......”
一手端着托盘，隽娘一手推开了灶间木门。一股寒风，却在此时扑面而来，撞得隽娘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。就连戴在脸上的桃花面具，也跟随着颤抖了一下。看起来倒像是朵朵桃花，不胜冬寒，正自摇摇欲坠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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