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竹轩的日子,如同沉入冰冷的深潭,寂静得令人窒息。
没有翠儿,没有书报,没有任何与外界沟通的渠道。只有粗粝的饭食,在固定时间由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从院门的小窗递进来。看守的卫兵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,对院内的呼唤充耳不闻。沈知微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。
肩上的伤口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隐隐作痛,提醒着她那夜的惊险和父亲的冷酷。身体被禁锢,但她的心,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,无法平静。神秘人的身影,他指尖划过掌心的灼热触感,那三个力透纸背的字——“假,勿动”——如同烙印,深深刻在她的脑海。
他是谁?他为什么能一眼识破父亲的陷阱?他为什么一次次地救她?他…是“那边”的人吗?是组织派来保护她的?还是…父亲派来试探她的?
无数个疑问在寂静的深夜里啃噬着她。那份被证明是假的“绝密文件”,被她小心地藏在床板下的缝隙里,如同一个讽刺的证明,也像一个警钟——父亲的冷酷和手腕,远超她的想象。
孤独、寒冷、伤口疼痛、前途未卜的绝望…如同冰冷的潮水,一浪浪地冲击着她的意志。有好几次,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(梦里是父亲暴怒的脸、冰冷的枪口、神秘人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),看着窗外那方狭小的、被高墙框住的惨淡月光,巨大的无助感几乎要将她吞噬。
她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,抱紧双臂,泪水无声地滑落。她想起了早逝的母亲温柔的脸庞,想起了女子师范里那些意气风发的同学,想起了报纸上那些为理想献身的青年…难道她就要这样,在这座冰冷的囚笼里,无声无息地枯萎,最终成为父亲联姻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吗?
不!绝不!
心底深处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,在绝望的灰烬中,猛地再次燃烧起来!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!
她不能倒下!父亲以为将她关进这听竹轩,就能折断她的翅膀,浇灭她的心火?做梦!
没有书,她就观察!没有纸笔,她就思考!没有同伴,她就与自己对话!
她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她仔细回忆着进入沈府书房两次的每一个细节:守卫的分布、巡逻的规律、书房内的布局、抽屉的位置、甚至那盏被她撞倒的青铜灯…这些细节,在脑中反复推演。她思考着父亲的行事风格,思考着柳媚儿等姨娘的弱点,思考着府内可能存在的、哪怕一丝可以利用的缝隙。
她甚至开始利用送饭老仆打开小窗的那短暂几秒,观察他的表情、动作的细节。老仆姓张,在沈府几十年了,沉默寡言,眼神浑浊,但递饭时的手很稳,从不与她对视。
一天,两天…时间在孤寂中流逝。沈知微肩上的伤在缺乏良好医治的情况下,有些发炎红肿,低烧让她昏昏沉沉。但她咬着牙,用冷水擦脸,强迫自己保持清醒。
就在她被低烧折磨得有些恍惚的一个深夜,窗外突然传来几声极其轻微的、有节奏的叩击声!
笃…笃笃…笃…
像是夜鸟啄食,又像是风吹竹枝。
沈知微猛地从昏沉中惊醒!心脏狂跳!她屏住呼吸,竖起耳朵。
笃…笃笃…笃…
声音再次响起!清晰地从她房间那扇唯一、却被木板钉死的后窗方向传来!
不是幻觉!
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,踉跄着扑到后窗边!窗户被厚厚的木板封死,只留下几道狭窄的缝隙,透进微弱的月光。
“谁?”她压低了声音,颤抖着问。
窗外沉默了片刻。然后,一个极其轻微、沙哑低沉、却让她瞬间热泪盈眶的声音,透过木板缝隙,清晰地传了进来:
“伤…如何?”
是神秘人!是他!他又来了!
巨大的惊喜和难以言喻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,沈知微的眼泪夺眶而出。她紧紧捂住嘴,才没有哭出声。
“我…我没事…”她哽咽着回答,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,“谢谢你…又救了我…”
窗外沉默了一下,似乎能感受到她的脆弱和委屈。
“活着…就好。”依旧是那简短、沙哑、却带着奇异力量的声音。“文件…毁掉…勿留痕迹。”
“嗯!我…我知道了!”沈知微用力点头,仿佛对方能看到。“你…你到底是谁?你为什么要帮我?”
窗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。片刻后,一个极小的、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,从木板缝隙里被塞了进来,落在窗下的尘埃里。
“药…伤。” 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。“还有…这个。”
紧接着,又一本薄薄的、卷起来的小册子被塞了进来。
“看…小心…莫让人知。” 声音顿了顿,最后叮嘱道:“忍耐…等待…光会来。”
说完,窗外再次归于寂静。脚步声轻如落叶,迅速远去,消失在竹林的沙沙声中。
沈知微怔怔地站在原地,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。她颤抖着手,摸索着捡起地上的油纸包和小册子。
油纸包里,是几片白色的消炎药片和一小盒散发着清香的褐色药膏。正是她此刻最需要的!
而那小册子…她借着缝隙透入的月光,小心翼翼地翻开。册子很薄,纸张粗糙,是用最简陋的方式油印的。封面上,没有名字,只有一行手写的、铁画银钩般的字迹:
《星星之火,可以燎原》。
沈知微的心,在这一刻,如同被投入滚烫的熔炉!她紧紧攥着这本薄薄的小册子,感受着那粗糙纸张的触感,感受着字里行间那股磅礴的力量和坚定的信念!
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,但这一次,不再是委屈和绝望的泪水。这是希望的火光,是信仰的甘霖!
她将药片和药膏小心翼翼地藏好,然后如饥似渴地、借着那一线微弱的月光,贪婪地阅读起册子上的文字。每一个字,都像黑暗中的火星,点燃她心中那簇几乎被浇灭的火焰;每一句话,都像冰冷的囚笼中透入的清风,让她重新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!
低烧带来的昏沉一扫而空!肩上的伤口似乎也不再那么疼痛!她蜷缩在冰冷的墙角,背靠着粗糙的墙壁,在绝对的黑暗和孤寂中,却仿佛置身于最光明的殿堂!
神秘人不仅送来了救命的药物,更送来了精神的火种!他让她忍耐,等待光明!
沈知微将小册子紧紧贴在胸口,仿佛拥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。她抬起头,望向那扇被木板钉死的、透着一线月光的窗户。黑暗中,她的眼睛亮得惊人,如同淬炼过的寒星,闪烁着前所未有的、坚定不屈的光芒!
囚笼依旧冰冷坚固,高墙依旧森严耸立。但她的心,己经挣脱了所有的枷锁!她不再是被动的囚徒,她是蛰伏的战士!她在黑暗中积蓄力量,等待黎明!
第一卷:深闺锁金雀,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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